中国餐饮70年变迁往事:不变的是经营美食的一份匠心
导读:餐饮业在经历过一波激流猛进后,终于变得静水流深。匠人们坚守的不只是味道,还有借由食物表达的真心。
本文转载自凤凰WEEKLY(ID:phoenixweekly)
卯时,天还未放光,31岁的郭华便起床了,跟随「悦宾」的老伙计到集市采买。经营饭庄多年,她养成了早起的习惯。
采买是细致活儿,带鱼要挑5厘米宽的,菜要新鲜挺实,肉须五花三层,忌过腻过柴。等挑好了,天已放光。随后她回店清洗、切块、蒸煮,备下一天的食材。午时方至,这店便算开张,一直忙到未时过半,她小憩,直到晚饭点开门迎客。若此时仍有余力,便到附近转转,寻觅更好的进货点。
这过程她熟稔得很。小时候,她在「悦宾」里写作业,这地儿当时还只有五十米见方,食客往来,热闹喧嚷。她的爷爷奶奶就是这样,亲自盯着每一道工序。经营饭馆,是手艺活,要像匠人一般精雕细刻。
1980年就开业的「悦宾」如此,2019年营业的「四楼」也是一样。为保证食材新鲜,匠人们须打起十二分精神,从选材上就开始斟酌,继而是烹饪的技法和火候的掌控。一间间铺面,勾连起一部吃的历史。吃,是新中国七十年变迁的生动注脚。七十年间,食客由在家烹煮变为出门尝鲜,食材也由匮乏变至丰盛,而后互联网的连接,又极大拓展了食客对美食的选择空间。七十年,万象流变,但不变的是经营美食的一份匠心。
1
开张
12:00,是「泰丰楼」最忙的时候。
这家曾经名满京华的饭庄,主营鲁菜,建业于清光绪初年(1875年)。这会儿一楼大厅觥筹交错,桌子老式,椅有云纹,一道雕龙屏风隔开前台和大堂,一切都保留着古风。
老「泰丰」原址煤市街,孙文夫妇、袁世凯、蒋介石等人都曾是座上宾。解放后,北京首任市长叶剑英在这里宴请工商人士,号召他们为新中国服务。至1952年歇业,「泰丰楼」已经成为京城的地标,社会名流云集。
那时的国营饭店多如此。在计划经济的年代,国家物资短缺,须凭票供应粮食。普通人一月工资不过三四十块,吃饭鲜少出门,能填饱肚子便好。
那个年月,郭华的爷爷郭培基、奶奶刘桂仙养着五个孩子,最穷时一家七口盖两床被子。1979年,老大老二老三当知青返城,小四小五十七八,也该找工作了,都得先得到街道办事处登记,等分配。一大家子就靠两个人养活。
郭华问过奶奶,“你当初开饭馆,最想的是什么?”
刘桂仙说,“我最想的就是(家里)每个人可以有一床被子盖。”
这年2月,国家工商局向中央作报告:“各地可以根据当地市场需要,在取得有关业务主管部门同意后,批准一些有正式户口的闲散劳动力从事修理、服务和手工业等个体劳动,但不准雇工。”这是文革之后党中央、国务院批准的第一个有关个体经济的报告。
「悦宾」便这样开张了。
1980年悦宾开张,翠花胡同里挤满了人
1980年,郭刘夫妇在工商部门帮助下,在银行贷款了500元。当时卫生部门有要求,饭馆必须配有冰箱。因为剩菜剩饭易让人吃坏肚子。买了台掉漆的雪花牌冰箱,又从旧货市场搞来4张桌子、15把椅子,各种材料淘齐后,500元便只剩了34元。
可在当时,买米要米票,买面要面票,连买块豆腐都要票,唯独鸭子不用。刘桂仙就用这钱买了4只鸭子,分切小份,做了干靠鸭、香酥鸭、盐水鸭、葱油白鸭等多种口味。四只鸭子卖了50多元,扣了成本,他们赚了20,快抵得当时上一个月工资。这几道菜一直保留至今。
这年10月7号,周二,翠花胡同里有两队人绵延,排到主街。一队人是吃饭的,一队是看热闹。《北京晚报》记者路过,以为有新店开张,在报纸付印前,赶回报社在头版发了一条消息。
「悦宾」作为中国餐饮个体第一家的名头就这样叫开了,成为改革开放的标志之一。
四年后,国家副主席宋庆龄建议「泰丰楼」在前门西大街易址重张。这家老字号迅速焕发生机,并在全国首个恢复实行先吃饭后付款,服务到桌。出门吃饭不再是达官显贵的“特权”,开始日益走向向平民化和大众化靠近。
在大众点评上,关于「泰丰楼」的最新评论写道,“最近一次去「泰丰楼」,还是1990年10月14日。弟弟在二楼办的婚宴。29年过去,菜品菜貌菜味如故。”
2
变局
事情没有想象中顺利。
刚开始郭刘夫妇不敢定价儿。时局尚在变幻,价定高了,怕被人骂是走资派和女特务。郭培基每次出饭馆,打胡同里过总低着头,特怕被人发现。
“最重要是人们能不能接受私营这种形式。”谈起这段往事,郭华连连摆手,她强调,当时饭馆老板最担心的是被认为“想得不对”,“赔不赔都不重要”。
往后很长一段时间,「悦宾」都是放一个纸盒在门口,让食客估摸着给钱。也不敢雇工,“要不就真成剥削阶级了。”
当时北京几乎所有餐馆都是国营或集体所有,总量约达1000多家。这些餐馆实行严格的配给制,每年上报计划,并被分配食物原料、酒水,所得利润全部上交。1000多家餐馆同时按照规模、档次和技术水平,被分类定级管理,分特级、一级、二级以及一般炒菜户。「悦宾」的破冰意味着在中国的“心脏”北京,能够有这种形式的个体户出现——中国真的改革开放了。
外宾开始一茬茬涌进这条小胡同,慕名而来的食客也越来越多。有77个国家的记者采访过刘桂仙,最多时一天能来二三十号人。她有时候想哭,“他们来采访我,不是耽误做饭也没工夫买菜了吗?”小厨房有扇窗,她就叫记者站到院里,打开窗一边炒菜一边回答。
年轻时的刘桂仙
“就4张桌,”郭华回忆,美国大使馆一来就是20个人,把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。法国大使馆的人不会写汉字,便涂了幅画,内容是人太多,筷子都杵上脸了。“散客订不到,还以为我们家不接待中国人。”
转变发生在1981年春节。国务院副总理陈慕华、姚依林到「悦宾」拜年,鼓励郭刘夫妇“把买卖做大”。有了“大人物”的肯定,夫妇俩高兴地买了一麻袋鞭炮,让孩子们都放了。鞭炮足足响了半个钟头。
“你别光包桌,吃不上你饭菜的人该告状了。”陈慕华回忆,「悦宾」从此每天分两餐,中午接待散客,晚上是外宾包桌。但即使这样,食客也要提前一个月才能订上位子。
不久后的1983年9月,崇文门西大街,一家法式餐厅正式营业了。
这家名为「马克西姆(Maxim's de Paris)」的餐厅是法国著名商人皮尔·卡丹在中国的第一笔投资,也是中国第一家中外合资餐厅,中资方是北京第二服务局。当时北京的西餐厅只有“老莫”“大地”等几家,且均以俄餐为主。
餐厅装潢几乎照搬了巴黎的「马克西姆」。壁画复制了卢浮宫的,那些不着寸缕的“少女”一度让开业极费周章,人均150元的消费也让国人望而却步。
所幸,“西餐”随后即迎来平民化。四年后的1987年,「肯德基」的中国首家餐厅落脚前门。1990年,「麦当劳」也在深圳开门迎客。各地餐饮业迅速发展,并向周边辐射,连点成面犹如燎原星火。饭馆早已超越“吃饭”功能本身,诠释着更加多元的消费方式。
促成这变局的,说到底是观念的转变。
3
交错
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市场经济逐步兴起。那会儿郭华不到十岁。刘桂仙提一句,“玩儿去?”就带她到京郊的鸭子场挑鸭子。刘桂仙永远不要收拾好的鸭子,她自个儿挑,不要太肥太胖的,得活蹦乱跳、结实。鸭贩现收拾,一等就是好几小时,耗光了小孩子的所有耐性。
他们一家对周边市场了如指掌,熟稔每一处摊位、每一种菜价,以及背后的核心——食材的鲜度。“通常五六点钟去,越早越新鲜。”郭华打小便早起,养成了习惯。
豪哥原本不必受早起的罪。他本名林志豪,厦门人,最早是模特,后来去香港选美,出道三年,又回厦门卫视签约做主持。“现在看不出了,”豪哥爽朗地笑,他着一件白色文化衫,上头印有他经营的面馆名字,字被他200斤的体重撑得饱胀。“都是为美食的牺牲。”他又笑,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美轮廓。
和他一起“受罪”的还有无双,内蒙人,他师父。新世纪初,无双在日本学汽修,吃了一碗拉面,惊为天物,立誓要学习拉面技艺并发扬光大。“我喝了第一口汤,就说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面。”他回忆,他开始见天就跑去拉面店学徒。
豪哥和他的师父无双
对味道的追寻,指引着一代代匠人前行,但一些改变也在悄然发生。互联网扩大了商家的服务半径,它们从“做菜”变为“做店”,以满足口味更加多元的年轻食客。但中商联中华老字号工作委员会与美团点评共同发布的《餐饮“老字号”数字化经营现状报告》显示,“老字号”们拥抱数字化的步伐仍然缓慢,某种程度制约了一些品牌的发展。
「悦宾」39年了,店仍在原址,口味也没变,连厨师、伙计都还是最早的那波人……它的成功在这个时代尤为可贵,却难以复刻。
无双是“新匠人”的典型代表。无双的师承,往根上追溯,是“拉面之神”山岸一雄,到无双这一辈,门下差不多已有五百多个徒弟。“没有什么学成,这东西得钻研一辈子。”无双急切地表达立场,纠正来访者使用的“学成归来”这个词。2014年,无双回国,在大连一个地下商城租了间敞开式铺面,不到15平。很难想象在那样一个局促嘈杂的环境,守着一口大锅,每天坚持熬十几小时高汤是种什么情境。
日子也像在无双厨房的那口大锅里蒸腾,苦闷而绵长。“我每次看人只吃面不喝汤都替他可惜,你知道那汤里有多少工夫?”无双叹息,曲高和寡。
从电视台辞职后,豪哥一头扎进了餐饮业,来回折腾。彼时,移动互联网时代来临,像美团这样的超级App撕开了新世界的口子,帮消费者习惯从线上选择餐厅、购买外卖,通过线上支付留下评价……需求侧各类服务百花齐放,餐饮大盘迅速扩张,以万亿规模攻城掠地。对于新形势,豪哥一时都无法适应。线上平台的商家良莠不齐。质劣的,他看不上,他只欣赏无双做出的食物。两人像伯牙子期。
一天晚上,豪哥看了电影《落魄大厨》。他打算学习主角凯尔,驾一辆餐车环游整个国家。他的起点定在厦门,一路向北,一年后,他开着“80疯”餐车返回大连,说服无双到厦门。2017年,「無双(MUSOWU)」在一条小街巷——禾祥东路开业。
4
执念
匠人们都有股执念。
陈言恺开始是为他那只羊驼,后来是为这「就在四楼」。
旺福进店后,「就在四楼」墙上多出了“四楼家规”
「就在四楼」位于北京枢密院产业园区一栋楼的四层。纵是早晚高峰,周围行人也寥寥可数。网络拉近了食客与餐馆的距离,选址不再那么重要,但对经营者的技艺提出更高要求。
陈言恺带旺福来店里是偶然。这只毛色雪白的小羊驼今年一岁,是他送给老婆的生日礼物。夫妇俩是台湾人,岛上有一个羊驼农场,他们就是在这里认识并熟络的。“我总是开两三个小时车过去呆大半天。”他眼中焕发出光采。
旺福的眼神温柔明亮,脖子上系一条红方巾,看着像只大型犬。一夜之间,大众点评上多出许多旺福的视频,食客竟络绎不绝。“那时候人一直涌进来,我甚至没做好准备,想停业把菜单理一遍。”陈言恺回忆。
「就在四楼」渐渐从员工食堂变成了羊驼餐厅。店里多出各种羊驼挂饰、手绘羊驼的纸巾和杯子,“欢迎带小动物来找旺福玩”也被写进“四楼家规”。旺福俨然成了店里的明星,陈言恺常见到有食客穿越大半座城市来看它,那股热情就像当初的自己。
他有时也对这件事耿耿于怀。“我根本不想把它放这里。在这边太多人摸,它太辛苦了。”尽管旺福总是表现出对人的兴趣,有时它一脸渴求地靠近食客,一根胡萝卜,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把它吸引过来。
食客在和散步的旺福告别
另外,他也希望食客更关注食物本身。 “我宁可赚少一点,但大家东西吃得好,市面上很多餐厅的调味添加剂太多了。”陈言恺自制了无添加剂的面包放到店里出售,轻食、台式小吃也尽量做得清淡。
开到今年,「無双(MUSOWU)」已经3岁了。它的大门从未开过,用一块小木牌透露“营业中”或是“准备中”的状态。若食客有心,拾级而上拉开那道和室门,便能看到豪哥已笑脸在迎。店内5个座位,每天供应50碗,需要预约。食客得在30分钟内吃完,而食面顺序也有讲究,先喝一口汤品尝原味,把洋葱末搅开让清甜渗入汤中,最后是吃面。面将尽时,涮两下薄荷叶,有解腻之效……用餐期间食客被禁止玩手机和大声喧哗,店里的规矩多到“令人发指”。
此时豪哥像一个监考,从后方发出“班主任的凝视”。仪式感像某种考验,筛选出不敢轻慢美食的顶级食客。
“拉面的最佳赏味期限不过15分钟,”一锅汤出150碗面,所有原料有严格配比,前后要熬足20小时。酷暑里,无双在锅前一次次搅拌,汗水打湿衣服。“好的食物值得被用心对待。”他表示。
5
食客
豪哥翻过美团收银系统里的报表,客源结构和他想的一样,年轻人、女性占多数,集中在25岁~35岁之间。美团点评数据显示,在2018年餐饮消费者中,80后、90后占比81.6%;女性占比59.7%。越是年轻的消费群体,女性消费者的力量越重要。此外,“圈层文化”也因互联网平台崛起,深刻影响到年轻一代的消费决策。
豪哥店面的最初设计、餐具的定制,甚至拉面的命名(“甘露”和“海浪”)就对准了这个群体,再借由他们来影响市场。一次,有位年轻母亲带读小学的孩子来吃面。几天后,小朋友带来了四个同学和他们的父母。场景变得有趣,5个小朋友先吃,在用餐区的长形桌就位,5位父母在等位区等候。待小朋友吃完,与父母交换位置。整个过程井然有序。
无双把制好的面放到食客面前
过去几年,餐饮行业供给侧开始了数字化。截至2018年,中国餐饮市场规模已达4.2万亿,单是美团覆盖的商户就达到590万。这590万商户如何数字化,存在着巨大机会。今年互联网大会上,美团创始人兼CEO王兴指出一条明确路径——社会的需要就是企业的机会。美团要聚焦于吃,通过供给侧数字化,为商户提供全方位服务,最终实现“帮大家吃得更好,生活更好”的使命。
餐饮业在经历过一波激流猛进后,终于变得静水流深。匠人们坚守的不只是味道,还有借由食物表达的真心。
正如「悦宾」。39年过去,传到郭华已经是第三代。她打小在店里生长,眼见食客从官商贵人到平民百姓,从几个邻居凑钱尝鲜到一家子日常消费,经历了巨大的变化。有两位食客让她印象最深:一位是青年,称自己是老客儿,打妈妈肚子里就来吃,又带了四岁的孩子来吃饭;一位是老人,颤巍巍的,一进门就骄傲地和旁人讲,“我就说吧,「悦宾」还开着!” 那一刻郭华很想哭。
尽管「四楼」才开了四个月,也有客人给陈言恺留下深刻印象。
“蛮多那种长辈,带着白酒来这边吃饭。”陈言恺觉得这段经历很魔幻,大爷们五十岁上下,带了茅台、二锅头,配着披萨吃,还邀请他一道。“他们倒不是冲旺福。”
酒过三巡,喝到兴起。一个大爷掏出手机给陈言恺指点,市里这家有什么口味,那家有哪个菜能借鉴,没想到是“轻食专家”。这位食客看着不像是店周围的居民,明显是专门寻觅来的食客。
「四楼」依然藏于偏僻的产业园,却早已通过网络和世界互通。美团点评用户调研显示,愿意选择离家距离较近餐厅的用户占比最高,为29.7%。不在乎距离好餐厅离多远都可以去的用户占25.2%。两者并无明显差别。距离已不再是餐饮消费的决定性影响因素,巷深难掩饭香。
夜幕低垂,城市归于平静。
羊驼旺福半蜷在一楼大厅,转头目送进门的食客走到电梯,满眼好奇。「無双(MUSOWU)」的门依然紧闭,门里是另一处世界,热闹非凡。郭华还在忙碌,时间像一阵风,从「悦宾」穿堂而过,染白了旧食客的发,像带走了什么,却又什么都没带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