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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言:我是如何走上作家之路的?

来源:莫言 发布时间: 2023-02-07 15:29:30 编辑:夕歌

导读:我是从《莲池》里扑腾出来的,它对于我永远是圣地。它好像一级台阶,踏着它可以往上登攀。我不敢想象,如果没有《莲池》给我的勇气,我会不会成为一个作家。

莫言 发表于上海

我对所有的地区级刊物是怀有深情的,我之所以对地区级刊物有感情,是因为我最早的五篇小说都是在一家地区级刊物上发表的。

这家刊物名叫《莲池》,是保定市文联办的。

后来《莲池》改名为《小说创作》,再后来就没有了。向人打听了一下,说是穷死了。一个曾经很风火的刊物竟然穷死了,不能不令人遗憾。

1979年秋天,我拿起笔来写小说。写出来就近往《莲池》寄。寄过去,退回来,再寄过去,又退回来。

终于,有一天,收到了《莲池》一封信。信上说希望我能去编辑部谈谈。我把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,激动得一夜没合眼。

第二天一大早,就搭上长途汽车赶到保定市,按着信封上的地址,找到了《莲池》编辑部。进门前我紧张得要命,双手不停地流汗。

进了门就转着圈敬礼,然后把那封信拿出来。一个中年编辑看了信,说:“你等一下吧,老毛家远,还没到。”

我就坐在一把木椅上等着,偷眼看着那几个编辑在埋头处理稿子,感到他们的工作庄严得要命。同时我还看到他们每个人面前都堆着一大摞稿子,于是知道爱好文学的人很多。

等了大概半个小时,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哈着腰进了门。方才看过我的信的那个编辑说:“老毛,你的作者。”

就这样我见到了我永远不敢忘记的毛兆晃老师。他个子很高,人很瘦,穿一身空空荡荡的、油渍麻花的中山装,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烟味。

他把我让到他的桌子前,简单地问了一下我的情况,然后把我那篇稿子拿出来,说稿子有一定基础,希望我能拿回去改改。

说完了稿子,他问我喝不喝水,我说不喝,然后我就走了。

回到部队后,感到稿子不好改,干脆另起炉灶写了一篇,送到编辑部去给毛老师看。他一目十行地看了,说还不如第一篇好呢。他的话对我打击很大,但我还是对他保证,我愿意继续改,并且保证能改好。

这一次我把前后两篇小说揉到了一起,又送到了编辑部。

过了一段时间,毛老师来了一封信,说这一次改得很好,刊物决定要用了。不久,小说就在《莲池》上发表,头条,这就是我的处女作《春夜雨霏霏》。

不久,《莲池》又发了我的第二篇小说《丑兵》。

不久,毛兆晃老师到部队驻地来看我,他说想不到离城里这样远,早知道这样远就不让我跑来跑去地送稿子了。

他牙齿不好,还有胃病,吃了很少一点饭。饭后,我与一个战友陪着他在山间闲走,我的战友说这山上出产上水石,他说他对养花养草很感兴趣,也喜欢养石头。又一次进城时,我背去了两块大石头,足有四十斤。

下了汽车一打听,才知道毛老师住的地方在南郊。那时保定还是个很落后的地方,郊区不通车,我背着两块大石头走了十几里路,总算找到了他的家。

他家住在六楼,我背着石头吭吭哧哧地爬上去,敲开了门。他一看我背了那么大两块石头,有些恼火,说谁让你往这背这样大的石头,其实我只要拳头大的一块就行了。

他家养着几十盆君子兰,还养了几十只鹤鹑。他的老伴是机械厂的一个老工程师,人很慈祥。她做了很多好饭给我吃,我背着石头走了十几里路,的确饿了,便放开肚皮吃了一饱。

后来我又写了一组短小的水乡小说,毛老师说很有点孙犁小说的味道,于是他就带我到白洋淀去体验生活。他陪着我采访完著名的民兵英雄赵虎,因为家里有事,就提前回去了。我一个人在村子里转来转去,招来了很多疑问的目光。

当时正是五月,夜里很凉,我借住在一个农民家的空房里,只有一铺炕,没有被子也没有枕头,睡觉时只好枕着胶鞋盖着褂子,睡了一夜就感冒了。

那时白洋淀干得底朝天,我一个人孤独寂寞,也不知生活该怎么个体验法,主要的还是受不了那个罪,待了两天就跑了。后来见了毛老师,他还批评过我,说我不应该那样匆忙离开。

《莲池》发表了我的第三篇小说《因为孩子》,第四篇小说《售棉大路》,转过年来,又发表了我的第五篇小说《民间音乐》。

《售棉大路》被《小说月报》转载,《民间音乐》得到了孙犁先生的好评。

他在天津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,其中一段提到了我:

“去年的一期《莲池》,登了莫言一篇小说,题为《民间音乐》。我读过后,觉得写得不错。他写一个小瞎子,好乐器,天黑到达一个小镇,为一女店主收留。女店主想利用他的音乐天才,作为一种生财之道。小瞎子不愿意,很悲哀,一个人又向远方走去了。事情虽不甚典型,但也反映当前农村集镇一些生活风貌,以及从事商业的人们的一些心理变化。小说的写法,有些欧化,基本上还是现实主义的。主题有些艺术至上的味道,小说的气氛,还是不同一般的,小瞎子的形象,有些飘飘欲仙的空灵之感。”

几个月后,我拿着孙犁先生的文章和《民间音乐》敲开了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大门,从此走上了文学之路。

转眼过去了十几年,毛老师应已经六十多岁了吧?他的样子经常出现在我的眼前。北京距保定好像很近,又好像非常遥远。

我是从《莲池》里扑腾出来的,它对于我永远是圣地。它好像一级台阶,踏着它可以往上登攀。

我不敢想象,如果没有《莲池》给我的勇气,我会不会成为一个作家。